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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晔:我一直很认真地幼稚着

2016-12-26 吴晔 新三届文苑

  作者简介:

        吴晔,陕西长安人。1979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,毕业到人民日报社当记者,参与人民日报海外版创刊。后调入国土资源系统创办报纸杂志,今年从中国国土资源报社退休。现在做点企业文化的事情,钟情于书法绘画,喜欢民谣顺口溜。  


本文作者吴晔。


        从小我就记性差,记得上中学时,忽然语文课本里出现了两首古诗,我大为惊讶:竟然有这么美妙好看的文字,于是下决心背下来。那个暑假,我主要的活路就是拉架子车给地里送肥,每天记几句然后一边拉车子跑一边心里默念。开学了,在去学校的路上,我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——还是记不住。


        但是由于爱好文字,这几十年来还是记住了几首诗,像李白的“弃我去者,昨日之日不可留”,陶渊明的“结庐在人境,而无车马喧,问君何能尔,心远地自偏”,和“少无适俗韵,性本爱丘山。误落尘网中,一去三十年”,王维的“空山不见人”“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”等等(不好意思,都忘了诗题是什么),还丢三落四记住了一些,因为喜欢,合我性情。


        我从小笨,家里孩子多,没人看好我,我妈几次差点把我送人。到后来我考上大学工作了,我妈说:幸亏没把俺娃送人,要不妈享不上俺娃的福了。其实我高中毕业后就理解心疼父母了,我爸妈很伟大(2012年我父亲去世三周年纪念时,我为父母印了一本回忆他们的书,赠送亲友)。他们那么穷,经常没饭吃没衣服穿,过不下去,仍坚持让我们读书,自己到处借钱交学费,逼我们,甚至打我们,让我们都到学校去念书。


        我从小对算术不感兴趣。小时候,我妈身体很糟糕,还要整天为家里穷日子而熬煎。记得有一次,她好不容易攒了一篮鸡蛋,命我提到坡上的铜网厂家属院去卖了,那时“资本主义尾巴”的事情,我害怕,不去。她就威胁三天不准我吃饭,我屈服,她一遍一遍地告诉我怎么算钱。我去了,那地方就在历史课本上的西周车马坑旁边,隔了不到300米。我怕,于是,瞅没人,将一篮鸡蛋放在家属楼边的路上,自己躲到楼后藏起来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一个女人走近,喊了几声“谁的鸡蛋?”我趴墙边探脑袋看,都不敢出来。她提着要走,我吓坏了,跑出来跟着。她问怎么卖,我嗓子发干说不出话。她这么算那么算,我完全晕菜,脑袋像塞满了棉花,一点气都不透。她给了钱,我数都没数就赶快跑。


        回到家里,我妈伤心地大哭一场:“还不如把你卖了!”我知道我笨,我就是做不了这种买卖交易的事情,算不了账。我宁愿下十倍的苦力。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寒假,我还到粮库去扛麻袋,还引来交公粮农民的围观。


        不会算账还当了生产队会计?也是被逼无奈。高中刚毕业,生产队要我当会计,派一位老人来找我谈。我说不会。“不会干还不会学了?”我从小不会算账,学不会!“谁从小会?高中都上完了还学不会?”我怕出错了。“就这么个穷家当能错哪儿去?先学打算盘去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打算盘是个动手的活,我喜欢动手的活,不怕,很快就学会了,还打得不错。就这样,当了一年生产队会计。那一年跟受刑差不多,经常一分两分钱的账对不上,半夜半夜地熬着。到年终,我无论如何不想干了,跑去扛盐包了。大家把我免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是1976年,我去西安化工厂铁路运输线上搞装卸,先干拉车运输的杂活,后来见扛包挣工分多还有补贴,就要求转工。生产队领工的说:“娃呀,不敢,你年纪还小,骨头嫩着呢,再长两年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 我急了:“我们家欠队户,没劳力,我要多挣工分多挣钱还账。”领工觉得不好:“我不敢,你爸要给我说我都不敢答应。”我更急了:“你不准告诉我爸我妈,你也不能剥夺我劳动的权利!”我一句愣话把他闷住了,不再反对。


        一个盐包200斤,都是从青海拉过来的。铁路实行军事化管理,车皮到时,一个小时一个人要扛大约4吨!干了几个月,我也把腰扭伤过一次。


        又去修公路,那时候修路各项工程环节基本都用人力,没有机械,夏天火烤,冬天冰天雪地寒风凛冽,有许多非人的记忆。就在那时候,我父亲在化工厂铁路专线当民工搞装卸扛大包摔伤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在公路上干活,要的是劳动经验和力气,我都有,干的比较出色,问题来了,那里的领导要我业余负责管理伙食。劳动之余买菜买粮食。这怎么行?有那么多正式工,甚至还有几个交通监理的干部,怎么会找我呢!不行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不行也得行!你要不干连民工也别干了。”我全家都指望我修一天公路挣这一块七毛二分钱呢!我屈服,甚至还带点小小的自豪自满。后来我就领教了:站里有几个很难缠的人。


        一个是工人,精神出毛病了,天天折腾你:谁谁谁是汉奸,你给他为什么和给大家吃一样的饭?还有那个走资派,你知道他多坏吗?他很小的时候就把面包当饭吃!他还在这儿吃饭?“别给他吃!”他恶狠狠地说。


        一个是干部,但是我至今不知他是精神的问题,还是心理的问题。每次吃饭,如果是馒头,他会捏来捏去,比较大小甚至软硬,如果是面条,他会把这个碗端起来又把那个碗占住,瞅过来瞅过去,总怕自己吃亏了。他年纪大,大家都不好说,就老给食堂提意见,我都得听着,可我也无法改变。


        更糟糕的一个也是干部叫王金太的,河南人,家属孩子也都跟来了,一个老婆一儿一女,占着三间宿舍,把我们民工挤出来到放工具的仓库支床。这倒不归我管。我的麻烦是,王师傅永远觉得食堂有问题,不是饭做得差,就是数量不够,嘴里面骂骂咧咧没闲过,做饭的师傅躲着他。所有人,不管工人还是干部,也不管男的女的,都躲着他。我想,只要自己问心无愧,勤快点,把活干好就行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我是业余管伙食,所以每天还是干修路的活,业余蹬着三轮车去买东买西给大伙办事,觉得大家应该理解我的努力。然而我的笨总是要付出代价的。那位王师傅越来越得寸进尺,他孩子在学校上学入伙,从灶上拿碗筷,他自己家里老婆开伙,也从灶上拿碗筷盘子甚至调料什么的。大家有意见,就冲着管伙食的我:“你是管理员,公家的东西这么弄我们还吃饭不?”


        确实,那时候家当穷,少一点东西马上现形,尤其是碗筷,经常大家吃饭用的碗筷不够了。我去到王师傅宿舍里找,他不让进门:“都是我们家的!你没了自己去买。”每一次都不顺利。我反复和食堂大师傅讲下班把门锁紧了,说多了,大师傅也急眼了:“锁门顶屁用,他又不偷,他是来抢的,我在他就硬拿走了,我管得了他吗?你也是个民工,管得了人家正式的,还是干部?”


        我也急了,去找王师傅,大声喊:“你一个国家干部,整天偷拿大家公用的东西不还,要都不给,也太不像话了!”结果就是,一次周末,院里没人,我值班看门。我们呆的那个地方叫喇嘛寺,四周不靠村不邻店。王师傅和他老婆、儿子一起,手拿棍棒,趁我不备偷袭我,我受了点伤,轻伤,但是几乎把我肺气炸:世上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?


        大家劝我:那是个造反派,谁都怕,别理他!可是这等于放屁的话!我理他了吗?我只是受你们的委托,干一件你们都知道不好干的事情。你们安慰两句我就算完了?批评他了?那管用吗?中国的事情搞不好,就是这种装好人的太多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就是那年,我父亲去找我,问我为什么不考学?我说家里没劳力,我上学家咋办?我父亲说:“几千年了,农民的活哪一辈子干完了?你爱读书你走!”1978年的最后一天,公路管理站领导找我,说:“今年把别的民工都辞退了,就留下你一个,好好干。”我说:“我也不干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1979年元旦,我骑车从工地80里路回到家里,告诉我爸妈:我要考大学。于是,1979年收完麦子种完玉米,我走进了高考考场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考试成绩出来了,我是从公社报名的,去公社领取分数单子,有一个干部问我劳动了多少天,我说每天都在劳动。他说:“我怎么没见过你?”我说:“我劳动是我爸妈管,和你有什么关系?”他很得意地斜乜着眼睛:“我可以说一声不许你走,你就走不了!”我心里吃惊:“你敢?”


        后来知道,他是管知识青年的。而他得知我不是知青,很恼火很尴尬,嘟囔一句:“一个农民还考那么多分……”我那次真实地体会到了,自己比知识青年地位要好些。


        然后,要找那个管教育的领表填志愿,那家伙整天东躲西藏就是找不到。好不容易找到了,还唧唧歪歪不给我表,把我训斥过来训斥过去。我填了表找他交又找不到,那天终于找到了,他把我大骂一通,说为什么不请教他就敢把表填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我说上边有说明啊,我没填错啊!他说:没错也不行!不经过我就不行。我急了:我没错啊!再说老找不到你怎么请教你?他更加发火了:你信不信我把这表给你撕了让你去不成?我傻了,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后来,这个家伙没撕我的表,却找到我家去对我母亲大喊大叫,我母亲给他打了几个荷包蛋。我在地里锄玉米,乡党捎话我就急忙朝家里赶,进门正碰见他一边走着一边抹嘴,嘴里却还骂骂咧咧的,我母亲谦卑地陪着笑:“孩子不懂事,你大人大量……”“孩子不懂事大人还不懂事吗?怎么教育的?”


        他还越说越张狂,手指着我母亲的脸训斥,我耳朵忽然像着火了一样烧烫,扑上去要揍他,被我妈死死抱住。那家伙嘴上强硬,脚底下抹油,跑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天憋了一口气,当夜发高烧,第二天我父亲用架子车把我拉到公社医院,两个女人正在吵架。也是为孩子高考的事。胖医生孩子没考好,心里不舒服,另一个苗条一点的大概和她关系不和,孩子又考上了个中专,心里高兴。一听我爸说我的情况,就要接诊住院,胖医生坚持说情况太危急,没把握,让我父亲朝西安的大医院送。苗条的那位说胖医生嫉妒我考得好,坚持要帮我办理住院手续。胖医生说:出了事你负责?我看不了,还是朝西安送吧。


        我高烧一夜浑身瘫软,瘫倒在地下。那胖医生冰冷决绝。另一位也事不关己,说了句:反正你值班你负责。作孽没好报,你不管我也没责任。那次是托了人说情,才住进公社医院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虽然考上大学到北京上学了。但是那几年,家里生活有太多说不出的苦!我在学校里,也有太深的说不出的哀伤和牵挂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即使上了大学,后来走上社会工作了,我仍然很笨,还是不会算账,脑子还是不会拐弯。这几十年来,得罪社会,坑害自己,傻事干了不少。


        到了大学,第一次开会,忽然嘴贱,说自己当过生产队会计,于是老师让我当生活委员。一下子,我好像又挨了一顿打,又发了一次高烧,从头皮到脸到嘴角都麻了,说不出话来。好在那账比生产队的账简单,不难算。但是,却还要管实物:钱和饭票,这几乎就是生产队的会计出纳保管员一担挑的事。


        出错了,给一个同学少发了助学金,老师找我,我还奇怪:怎么可能?每一次我都把钱和饭票发得干干净净,自己的一分没多过!过了三十几年了,我也不知道那是怎么错的。笨,就是笨,没办法,还说不出口。


        对经济尤其是金钱的没感觉,经常令我出丑。从动物园坐车到北大一毛五,我想节省,于是也不问三七二十一,坐到一半就下车朝回走,花七分钱。后来人家告诉我,还可以朝前坐几站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有一次,刚发完助学金,买了饭菜票,去海淀街上逛。自己觉得口袋里还有钱,甚至觉得还有不少,没有一块也会有好几毛,但是并不去口袋里摸摸,对钱财总是这么粗心。于是在书店门口处理旧书的三轮车上选书,舍不得选贵的,选了一本五分钱的,踌躇满志地就把书装了,手伸口袋掏钱,卖书的人就看着我。


        我把所有口袋都掏遍了,没凑够五分钱,羞惭不已,放下书就跑。一直也没搞清楚:怎么就没钱了呢?想不清楚,就算了不想了,自己笑笑完事,阿Q精神。


        大学毕业蒙老师帮助(要我自己找工作那可就难为死我了),我到人民日报社上班。报到第一天,就和人事局干部处的刘处长呛呛上了。干部履历表上有一栏“何年何月参加革命”,我不知道该怎么填,咨询刘处长。


        她问:“你上大学前工作了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是下乡知青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是,我就是农民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你就填现在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不对呀。这是参加工作,人家问的是参加革命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没错,你这不就是参加革命了吗!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是我以前就不算参加革命了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以前你在农村不算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那要是知识青年下乡呢?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就算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你的意思是,城里人都是革命的而农村人都没革命?我们农民每年自己吃不饱肚子都要给国家交公粮,养活你们城里人呢!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那你现在也是城里人了……算了别说了快填表,那就是一张表,登记点资料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农村的共产党员算不算?还有书记啊什么的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别这么较劲,告诉你怎么填你就怎么填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是我不明白,我们村还有解放前就参加革命枪林弹雨的,受伤了,解放后没进城回村里了,那算不算参加革命?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这小伙子怎么这么犟的!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这心里难受!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行了,这表是中组部定的,好多年没变了,我可以帮你向上面反映,但是你今天最好赶快把这表填了,我还忙着呢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那我要是填完了又反革命呢?怎么算?”

        ……
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可以不填,我不勉强你。我可以把你退回学校去。”刘处长终于实在忍受不了了,下完逐客令,不再理我。那天我真想哭,我爸我爷爷那老两辈人都算白干了。但是,我不得不屈服。其实刘处长这个人挺好的。只不过这个社会有些规定真不是正常思维所能理解,我要是一认真想,马上觉得要被逼疯!

 

        上班了。实习期一过,就分配到部门,我选了农村部,并且如愿。第一天就碰到部门里的二把手。他很和善,问我老家在哪,我说陕西,结果越说越近,他很兴奋:“我在马王搞过四清呢!离你们村就五里路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我一下子愣住了:那是中共历史上唯一一场针对农村老百姓的整人运动,尤其是西安周边,左得要命,很多人被逼得发疯了,有的甚至上吊跳井冤死了(有的地方有统计数字)。我曾经和作家陈忠实老师仔细讨论过,一致认为那场运动对中国农村的破坏作用,远大于文革。我家就是受害者,从贫农升成中农,还差点被升成地主。


        当时我的火从脑袋顶上就冒出三丈高:“你害了多少人?”这一问把领导问得极为尴尬,连忙解释:“我是去纠偏的。”后来我才从私底下知道,这个领导就是那个大领导的小秘书。对,就是那个和他老婆发起那场运动后来自己也作死了、所以大家不再计较他了的大领导。


        不过,我这个领导还是很不错的。改革开放最初那些年,他跟耀邦同志跑了很多地方做调研,人很朴实很勤奋,也很善于思考,对中国的农民很有感情,对农村问题非常关心。而且,并没有怪我的莽撞和不敬,我向他学习了不少东西。


        开始东奔西跑尤其是到老少边穷地区采访,我干得很带劲,有一次到河南采访农村建设问题,写了一篇消息一篇调研报告,还配了一篇评论员文章。时任总理专门批示某部委:为什么记者发现的问题你们没有发现?为什么记者提出了解决办法而你们束手无策?他要求全系统坐下来学习三天。


        但是这些情况我什么都不知道。那时候没手机,交了稿子又出发。累并快活着,因为觉得能干点事情。后来有一次我去安徽出差,火车上遇见北京市建设系统的干部,告诉我说他们加码,把我那篇调查报告和评论整整学了六天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再后来,创刊人民日报海外版,到出版社,七七八八越走越别扭。逐渐业务就不那么重要了,整天就是开会写检查。于是,我练就了一门功夫:睡觉。开始有几年,我因为种种原因,还失眠很长时间,但是我一粒安眠药品也没吃,全靠精神调理,自己意念调整。不小心调过了,不失眠了,却什么时候都能入睡。


        一般的,一进会场,我看好地势,第几把椅子,过道在哪儿,心里有数了,坐在那儿就开始酝酿。有时候也不想睡觉,可是那些会议实在没什么让人提神的。我能端端正正坐那儿打瞌睡,什么也听不见,就能听见最后的“散会”两个字音。


        只要那两个音一出来,我能够从梦中站起来,转身走两步到过道,这才睁开眼睛,而且不会碰到椅子什么的。睡觉的功夫后来越来越炉火纯青。离开人民日报社到新单位担任领导职务,下去时听别人说情况,说的没意思我就会打瞌睡,自己觉得很不尊重人,所以就喜欢跑到底层去,只要动着就不会瞌睡。


        有时候,我去过的地方比他们当地的业务领导去过的还远还难走。我最怕坐主席台,一次到湖南,正好全省开工作会议,非拉我上主席台,千辞万拒没能推脱,勉强上去。人家的主管省长和其他领导并排着,这个讲完了那个讲。我上下眼皮打架,实在撑不住,拧自己掐自己都不顶用。两个半小时的会议,我走下主席台大概有近十次。想想那次肯定给那里的人留下了极不良好的印象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我尤其不喜欢机关的会议,那点屁事儿几句话就完了,非整得全体某级别干部甚至搞全国视频会议,几万人参加。我基本不去,去了也是打瞌睡,单位的座位在侧边前排,台上大领导的眼皮子底下,没办法,我照样睡觉。会议结束我准醒。旁边另一单位的领导开玩笑说我:“老吴真好!”我问怎么啦?他说:“你睡觉不打呼噜!”我笑笑。他说你别笑,领导把你瞪半天了。我说没办法,撑不住。


        后来又一次,大领导逮住我了,严肃地问我:“我开会就那么没意思吗?”我问:“你让我说实话吗?”他很聪明也很亲和,马上一摆手:“行了别说了,我知道了。”我发觉他能不开的会尽量不开。他是我碰见的最能自我约束的领导。


        大领导刚上任一把手时,一次奉国务院命带队下去执法检查,我跟随。最后晚宴,我问他怎么报,他问:“你说怎么报?”我说:“听你的。”他说:“我听你的。”我说:“听我的?那就一个字都不写,你不就是上班吗?这种检查你能说什么?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,还不如不说。”他愣一下,大声说:“好,一个字都不写。”他一直很自觉,退休当天就把自己的东西搬得干干净净,腾出办公室。


        我很尊敬他。他不像有些领导,把报纸都搞成自己的“开会报”、“上班报”了,把工作当演戏,成一版明星,天天占头条,放大照片,用那么长的时间,强迫那么多人参加,讲几千几万字,还不如抓一把黄豆嚼了放俩屁有味道。退休了,驽马恋栈没脸没皮,什么都要给自己最好的,常年占着办公室,甚至给自己把退路安排得肥囊囊的,生怕吃不到死。其实我发现,这些人经常是早死——或者他在别人心中死了,或者干脆就自己死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还说睡觉。后来单位到上边去开会的任务就没有安排过我,可能我的睡觉影响不小。上边的会我不去开了,自己的会还是要参加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有一次开党委会,党政一把手都在,本不该我先说,但我还是先说了:“我知道今天这两个议题本来都不算议题,因为太简单太明了了,规定明确,利害结果一眼见底儿,怎么做是对的,单位每一个人都知道。但我明白这涉及某些个人的利益,所以有人要争要较劲。所以规矩和公道终究没用,不如我先说,你们一会儿慢慢讨论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我说完意见,趴桌子上睡着了,能听见他们越吵越激烈,但是我真的一遇到他们开会就很困,他们拍桌子我都很难醒过来。会议结束时,楞把我喊醒,结果不出所料:公理向个人私利让步。这种事情见多了,使我开始那些年那种牺牲奉献的热情越来越冷却了,相应的,我的责任心也越来越少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自己的毛病有时候真的不好认准,但是经历得多了就开始警惕了。在后来的报社,我傻傻地认真负责,几乎一年到头一天到晚忙,还每天加班到夜里一两点钟。经过三年的奋斗,终于和大家一起把一个穷得叮当响、刚组建时连工资都发不出来的的报社干红火了,自己觉得很欣慰。


        但是,也开始付出沉重代价:不断发低烧,一检查是心肌炎,住院20多天,每天挂点滴近9个小时左右,一边挂药一边改稿子写稿子,还是像扛盐包似地喜欢这样苦干。大家觉得这人不错,上边组织干部考察,单位组织群众投票,都一致让我接一把手。


        为此,我使出最不讲理的手段拒绝,并且从此不再积极工作。后来,我的老搭档、原一把手被判13年,我很惋惜,因为他办报纸真的是一把好手。但是可惜的是他总觉得自己其他方面也强,总在新闻出版之外的经营项目上,动一些奇奇怪怪的脑筋。


       我尊敬的上面那位领导几次批评我:“一点都不进步!”我开玩笑说:“当个副手不开会或者开会打瞌睡,你或许还能忍受,当一把手再这样,你受得了别人也受不了啊!我不会算账只会苦干业务,不适合当一把手,又在哪儿都睡觉,形象不好。当个副手,只管业务,挺好。”


       但是,几乎所有关心我的人都严厉批评我:“什么人都能当一把手,你为什么不干?你比谁差?你可以干一两年撂挑子退啊,那时候房子待遇什么的都上去了,你傻呀!”


       是的,我的思维很简单,我有那么多自己都害怕的毛病,我不敢干,而且,确实不喜欢干那事。“不喜欢忍两年不行吗?怎么能这样?没见过你这种人!”是的,你们说的都对。可是我这人就是一会儿都忍不了的。

 

       其实,并不是我不喜欢进步,而是经过了那么多的坎坷,又笨又较真的我,终于看到了自己身上那可怕的、搞不好甚至会致命的弱点——


        我说话办事总那么直出直入,从来不会算输赢账。这并不是对自己性格的赞扬,而是实在的痛心疾首,本来能办好的事情,经常因为我的莽撞无技巧而搞砸。


       单位为了推动资源配置市场化的公告规范问题,宴请上面一领导。席间气氛融洽,一切几乎都水到渠成了,忽然谈起某个贪名外播的官员,领导很随和地说:“其实我觉得这个同志真的很不错,富有同情心,一次一位演员托人找他诉说住房困难,他马上给批了一套很不错的房子。”大家附和,端起酒杯,没有任何的意外。


       我脱口而出:“这位领导如果用自己的房子给人住,我佩服至极,但是他是用公权力、把公共资源随意调拨给个人,实在是一种犯罪。如果有权的领导都这样,找不到领导的老百姓还有什么希望?”因为激动,我说得很快。旁边的人用胳膊肘拐我晚了,没止住。


        为什么激动?因为这位领导本来我觉得很有水平的,听他说出这种让我大跌眼镜的话,我很意外。此时本来领导的酒杯已经和大家碰了,听了我义正词严的“可笑”言论,没沾嘴唇就将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。其乐融融的酒席宴,马上像遭雷击了,轰鸣过后是闷死人的静寂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天,要办的事情泡汤了。大家埋怨我说: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!领导说那种话就是给你传递信息的,你的房子还没解决,就不知道去找找领导?什么人你!


        是啊,我从来不会为自己的私事找领导单独办理,格外施恩,我只会在一个统一的游戏规则下,去和人拼条件讲道理。如果规则不合理,我会要求改规则,如果规则既不合理而我又无能为力推翻它,我就会恨这个规则,却不会找规则的漏洞去利用它谋自己的利益。


        更为可怕的事,有时候认准自己的理,会不顾一切去做。那段时间身体不好,从医院出来,不喜欢住在城里,就到郊区买了所房子,借了些钱。我小时候家里穷,上学和日常生活经常要东拼西凑借,长大后特别怕欠别人的,晚上睡觉老念叨还欠谁的钱没还,心里不舒服,就要把城里的房子卖了,借给我钱的人都骂我:你傻啊?我那钱不用也是放在哪儿,你那房子租出去不行吗?而且那个地段多好啊,学院区,将来升值不可估量。我犹犹豫豫,最后还是睡觉不踏实,坚决卖房还钱。


        过了两三年,老邻居们见我就笑话:“嗨,你那房少卖了起码150万!”“亏了有200万了!”“最近那儿房价又涨了。”“我仔细算了,这十年多时间,你总共应该亏了有五六百万了。”……是啊,真可惜,那顶我多少年的工资收入啊!可是,我不欠别人的,这让我心里安宁。


        有时候我的冲动会导致危险的结果。但是我总还是那个毛病,做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,除非那危险直观地摆在我面前,我一般不太会预估一件事的危险系数。要是自己认为正确的却不去做,心里会很别扭。


        早年有一次,在一个很敏感的地方开会,中间休息,我和新华社等“主流媒体”几位记者正议论,一位风头正劲的大领导朝我们走来,我们说得正热闹,他一来还不是那种不疼不痒虚头滑脑作秀似的关心?一想到这儿我没仔细琢磨,就朝他挥挥手,那姿势很不好看,像赶一只落到菜盘上的蝇子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领导尴尬笑笑,转身走了。大家惊讶地张大了嘴:“你也太大胆了!那多红的人啊,你也敢赶人家?这是在哪儿你知道吗?疯了你?”我说:“没事儿,他那么大领导哪认识我们。”“你太逗了,他如果想认你怎么会不认识?这会议来的人才多大范围啊!”我想想也是。


        前些年有一段时间,新疆建设兵团的存在与否成了热议的话题,关键是一些上边的人被一些似是而非的舆论迷惑了。后来虽然将兵团继续存在的大方向定下了,但是在土地划界确权环节上出现了严重的障碍,迟迟拖延进行不下去。


        我到南疆北疆跑了有半个多月,研究了一点儿中国西部屯垦历史,结合当时的周边形势和当地的情况,觉得这是一个国家安全的大的战略问题,解决不好会造成重大隐患。不能尽快确权土地,兵团就在法律意义上没有立足之地,就可能被挤出新疆,守土戍边的国防力量会出现巨大的真空地带。


        我将我的看法写成了内参,把拖延兵团土地确权的现象提到危害国家安全的高度给予批评,希望中央尽快予以重视。内参送上去了,土地确权工作确实推进了,我却差点面临一场要命的危险:一封加盖红色大印的政府公函递到北京,到了共和国的最高权力部门,中心内容是:吴晔破坏中央和自治区的关系,严重破坏了民族团结。


        这罪名够枪毙了啊!我有些脊背发凉。本来这些我都不知情,等到上边把我的内参仔细分析研究后,认为我的观点没什么错误,把此函转国土部,领导语重心长地对我说:“你躲过一个大劫难。”我想想,确实有些后怕。


        十几年前,中国的“教育大跃进”开始了,第一个所谓的大学城威风八面地要在中国东部修成正果了,教育产业化也高调声唤起来,分管的领导亲临现场表示了支持。我也到当地进行了调研,越问越看越不对劲,于是连续在报上发表系列评论,认为这不仅是资源乱局的开始,而且不抓经济社会发展需要的职业教育、大搞大而不当的所谓大学,必将是教育灾难的滥觞。


        没多久就有人传话:不要再写了。后来,全国的大学城铺天盖地,有些离谱的都羞于说出口,都是拿教育来做一个圈占土地的题材,办一个圈钱的公司而已。不怕得罪人,我有个高中同学中专毕业,办了所培训学校,十年后,就成为有三万学生的超级大学了。再后来没多久,几个合伙人分道扬镳,又变成了三所大学,都是几万人的规模。


        这种教育,有多少靠谱?但是,没人说,这几个人还都进了政协人大等机构,获得了各种荣誉。大家都附和,附和有好处拿,都不说真话,说真话得罪人,甚至得罪社会。


        还有些更敏感的不多说了。由于自己这种又笨又认真的莽撞性格,渐渐地,再笨的我也感知到了自己社会政治生存危险的困扰。报社年轻人曾经私下议论:吴总要不是那脾气,光凭业务真不知道能干到哪儿去了。另一个补充:就那脾气还能当领导,还不把他免了,社会真的进步了。听了这些话我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。干新闻出版三十多年,报纸杂志书籍出版都接触了一遍,把喜欢的文学也扔了,为了社会理想。结果却发现——


  当我们用一种普世价值观标准选择推崇什么时,这被推崇的对象境遇就会越来越尴尬寒碜,而当我们用这种价值观标准去批评规劝什么时,那种东西必将会大行其道势不可挡,如黄河壶口泥沙俱下的飞瀑。


        很无奈。于是辞职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写到这儿觉得自己像堂吉诃德。其实在上大学时我就很不喜欢堂吉诃德这个形象,那种笨拙丑陋,那种幼稚夸张,但是仔细想想我还真有点堂吉诃德相。于是明白,别人,甚至整个社会,不喜欢我是正常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天几个同学聚会,一同学问:“要是处在五七年反右或者文革整人时期,你还敢这么说个没完吗?”我说,危险摆在面前时,我也不敢说真话了。但是我会尽量不说假话。如果没多大危险时还不说几句真话,假话套话卖微笑装孙子,满世界装成熟秀深沉,这民族就真他妈的要完了。


       很快要退休了,粗线条地总结一下。写了一段顺口溜发点感慨抒抒情,其中有几句,放这儿做结尾——

        ……

        无会无伪无奸,有书有酒有茶。

        何必晨钟暮鼓,居住不必京华,

        天地山水相悦,心安即是我家。

 

        我总结一句:心安即是我家。心如不安,将无以为家。笨也好傻也好,我就这样了。感谢社会宽容,感谢大家容忍。


(本号获作者许可推送,图片由作者提供。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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